“咳……咳咳!”洪武三十一年,应天府的皇宫深处,腐朽的气息与浓重的药味混杂在一起。龙榻之上,大明开国之君朱元璋,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马上皇帝,此刻已是风中残烛。他猛地抓住身边一个枯槁的手,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的光,“伯温,你跟咱说句实话……咱的大明,国祚几何?”被他抓住的老者,正是早已告老、却被一纸密诏召回的刘伯温。他须发皆白,身形佝偻,看着昔日雄主,眼中满是悲悯与无奈。他挣开朱元璋的手,缓缓跪伏于地,声音沙哑如秋蝉嘶鸣:“陛下……大明,本应万世。”“本应?”朱元璋眼中燃起希望。刘伯温却猛地抬头,浑浊的眼球里竟映出星辰幻灭的倒影,“但因您一道口谕,错杀了一位不该杀的功臣,龙脉震荡,国运……自此向北偏移了!”
01
洪武十三年,早春。
应天府的寒意还未褪尽,奉天殿内的气氛却比殿外的残雪还要冰冷。
朱元璋高坐于龙椅之上,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,但一双鹰隼般的眼睛,却死死地锁定在殿下跪着的一人身上。
“魏观,”皇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,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,砸在百官的心头,“咱待你不薄吧?从咱起兵,你便追随左右,出谋划策,屡建奇功。咱封你为翊运侯,命你总览天下兵马钱粮,让你位极人臣。你就是这么回报咱的?”
阶下跪着的,正是翊运侯魏观。
他年约四十,面容清癯,一身绯色官袍,跪得笔直,宛如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。
即便面对天子雷霆之怒,他的脸上也无丝毫惧色,只有一片坦然与冷傲。
“臣,不知罪在何处。”魏观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大殿。
“不知罪?”朱元璋怒极反笑,将一卷奏折狠狠摔在地上,“好一个不知罪!丞相胡惟庸谋逆,铁证如山!你身为他的同党,暗中结交,意图不轨,还敢说不知罪?若不是咱的锦衣卫查得快,这应天府的皇城,是不是就要改姓胡了!”
胡惟庸案,如同一场巨大的风暴,席卷了整个大明朝堂。
数月之间,人头滚滚,血流成河。
无数开国功勋被牵连其中,朝堂之上,人人自危。
而魏观,这位素来与胡惟庸政见不合、甚至在朝堂上多次公开驳斥过对方的翊运侯,竟也被卷了进来。
“陛下,”魏观抬起头,直视龙椅上的帝王,“臣与胡惟庸,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所谓结党,不过是臣曾数次去信,劝他收敛权心,切勿将手伸向军务。至于谋逆,更是荒唐!臣之心,唯有大明,唯有陛下!若陛下不信,可将臣与胡惟庸的往来书信公之于众,孰是孰非,天下人自有公断!”
他的话掷地有声,殿中不少与他相熟的官员都暗暗点头。
魏观的为人,他们是清楚的。
此人智谋深远,尤其在军事上,堪称当世奇才。
他一手规划了北境九边防线,又提出“以商养战,屯田戍边”的国策,让常年疲于奔命的边军得以休养生息。
他为人是孤傲了些,不喜结交,但也正因如此,才显得那份忠诚格外纯粹。
然而,此刻的朱元璋,早已被权力的猜忌和对谋反的恐惧蒙蔽了双眼。
他看到的不是魏观的忠诚,而是他的“傲慢”,不是他的“坦荡”,而是他的“狡辩”。
尤其是,魏观在军中的威望太高了,高到让他这个皇帝都感到不安。
“够了!”朱元璋猛地一拍龙椅扶手,“书信?天下人?在咱的大明,咱就是天!咱说你有罪,你便是有罪!”他喘着粗气,胸口剧烈起伏,“咱问你,你上个月,为何秘密召见燕王、秦王、晋王三位藩王在京中的心腹?别告诉咱,你也是在跟他们谈论忠君爱国!”
此言一出,满朝皆惊。
私下接触藩王,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。
魏观的脸色终于变了,但并非因为恐惧,而是一种深深的失望。
他闭上眼,再睁开时,眼中只剩一片死灰。
“陛下果然还是知道了。”他惨然一笑,“臣召见他们,是因为臣夜观天象,发现北方妖星闪烁,紫微帝星光芒黯淡,恐有边疆大患。而北平的燕王殿下,虽勇武过人,却杀伐过重,隐有龙气缠身,恐非久居人下之相。臣只是想提醒三位殿下,务必忠于朝廷,恪守本分,以固大明江山。此事,臣本想待时机成熟,再向陛下密奏……”
“够了!一派胡言!”朱元璋彻底暴怒了。
他最信任的儿子是太子朱标,最忌惮的就是那些手握重兵、镇守一方的儿子们,尤其是燕王朱棣。
魏观的话,精准地踩在了他内心最敏感的神经上。
“什么妖星,什么龙气,我看你才是大明最大的妖孽!你这是在离间咱父子感情,动摇我大明根基!”
他站起身,指着魏观,手指因愤怒而颤抖。
他想下令,将此人凌迟处死,诛灭九族。
但话到嘴边,看到魏观那双死寂的眼睛,他心中又闪过一丝犹豫。
魏观的功劳太大了,就这么杀了,史书会怎么写?
后人会怎么看他朱元璋?
就在这片刻的迟疑中,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旁边响起:“陛下,翊运侯功勋卓著,若无铁证便处以极刑,恐难服众。不若……将其打入天牢,由三法司会审,定能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说话的是御史大夫陈宁,胡惟庸的死党,也是构陷魏观的幕后黑手之一。
他知道,只要魏观进了锦衣卫的诏狱,就别想活着出来。
朱元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这确实是个“两全其美”的办法。
既能除去心腹大患,又能在程序上做得无可挑剔。
可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魏观,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好一个三法司会审!陛下,您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?”他猛地从地上站起,指着满朝文武,“这朝堂之上,一半是胡惟庸的走狗,一半是明哲保身的懦夫!您把臣交给他们,与直接杀了臣,有何区别?”
他上前一步,双目赤红,死死盯着朱元-璋,“陛下!臣最后问您一句,这大明的江山,您究竟是想传给宅心仁厚的太子殿下,还是想留给远在北平,那个像您一样心狠手辣的燕王?”
“放肆!”朱元璋被这句话彻底刺痛了,所有的理智瞬间被怒火吞噬。
他感觉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被窥破,那是一种帝王绝不能容忍的羞辱。
他指着魏观,几乎是咆哮着,下达了一道没有经过任何程序的口谕:
“来人!将这逆贼魏观,给咱……拖出去!午门外,立斩!不需审!不需判!咱亲口说的!”
这道口谕,如同一道惊雷,炸响在奉天殿上。
所有人都被皇帝的震怒吓得跪伏在地,不敢言语。
只有魏观,依旧站得笔直。
他看着御座上那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男人,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,有悲哀,有怜悯,更有解脱。
他没有再做任何辩解,只是缓缓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,然后转身,一步一步,昂首走向殿外。
那背影,孤傲而决绝。
当魏观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时,朱元-璋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颓然坐回龙椅。
他大口喘着气,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空虚和悔意。
但他立刻将这丝情绪掐灭。
他是皇帝,皇帝是不会错的。
02
应天府,钦天监。
七层高的观星台上,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焦急地来回踱步。
正是时任太史令的刘伯温。
他刚刚从一场旷日持久的病中初愈,便听闻了魏观被打下天牢的消息,心急如焚地派人去打探,却迟迟没有回音。
刘伯温与魏观,一个是文臣之首,一个是武将之魂,一个精通卜算,一个擅长兵法。
两人私交甚笃,常常一同观星论势,探讨国运。
对于魏观的忠诚和才能,刘伯温比任何人都清楚。
他也深知,魏观的死,绝非仅仅失去一个栋梁那么简单。
“老师,老师!”一个年轻的道童气喘吁吁地跑上观星台,脸上满是惊骇,“不好了,宫里传出消息,陛下……陛下降下口谕,已将翊运侯在午门……斩了!”
“什么?”刘伯-温如遭雷击,手中的龟甲罗盘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摔得四分五裂。
他眼前一黑,险些栽倒在地,幸好被道童及时扶住。
“口谕……是口谕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面色惨白如纸。
身为臣子,他太清楚一道未经中书省、未盖玉玺的“口谕”意味着什么。
这意味着,皇帝的愤怒已经凌驾于国法之上,意味着魏观的死,是帝王个人意志的无情碾压,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。
“糊涂啊!陛下糊涂啊!”刘伯温捶胸顿足,一口气没上来,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他推开道童,踉踉跄跄地冲到观星台的边缘,抬头望向天空。
此刻还是白日,天空中却诡异地出现了一片暗红色的流云,正从应天府的正上空,缓慢而坚定地,向着北方飘移。
而在那片流云的源头,代表大明国运的紫微帝星,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。
与之相反,在遥远的北方天际,一颗原本潜伏的将星,却骤然大放光芒,其光华之盛,竟隐隐有与紫微星分庭抗礼之势!
“完了……全完了……”刘伯温浑身冰冷,仿佛坠入九幽深渊。
他看得分明,那颗将星,正是燕王朱棣的命星!
魏观,字伯圭,号“镇龙者”。
这是刘伯温私下里为他起的称号。
因为在刘伯温的卜算中,魏观的命格是“白虎镇煞”,是天下间唯一能够以人臣之身,压制皇族“潜龙”煞气的人。
朱元-璋诸子之中,燕王朱棣的命格最为霸道,是天生的“杀破狼”格局,龙气最盛。
有魏观在,他总览天下兵马,坐镇中枢,如同一座巨大的山峦,能将燕王的龙气牢牢压制在北平,使其不敢妄动。
可现在,这座山,被皇帝亲手推倒了。
“噗——”刘伯温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荡,一口鲜血喷洒而出,染红了身前的汉白玉栏杆。
“老师!”道童大惊失色,连忙上前搀扶。
刘伯温却摆了摆手,他擦去嘴角的血迹,眼中流露出一种勘破天机的悲凉。
他知道,从魏观人头落地的那一刻起,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。
大明的国运,就像一艘偏离了航道的巨轮,开始驶向一片充满风暴与未知的水域。
“备车,”刘伯温的声音虚弱却坚定,“我要进宫,面见太子殿下。”
他知道,现在去见朱元璋,无异于火上浇油。
唯一能挽回一丝局面的,只有那位仁德宽厚的太子朱标。
东宫,文华殿。
太子朱标听闻刘伯温的来意,也是一脸沉痛。
对于魏观,他一向敬重有加。
魏观曾是他的老师之一,教他兵法谋略。
他也曾多次在父皇面前为魏观辩解,奈何父皇晚年猜忌之心日重,根本听不进劝。
“刘少师,孤……孤有负魏侯所托。”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,“父皇的脾气,您是知道的。那道口谕一下,一切都晚了。”
“太子殿下,现在说这些已经无用。”刘-伯温深吸一口气,强撑着精神说道,“臣今日前来,是有一件比魏侯之死更重要百倍的事情,必须告知殿下。”
他将自己在观星台上看到的天象异变,以及魏观“镇龙者”的命格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朱标。
当然,他隐去了关于燕王龙气的部分,只说是北方将星有异动,恐边疆不宁,国本动摇。
朱标听得心惊肉跳,他虽不像父皇那样完全迷信卜算之说,但刘伯温的本事他是亲眼见过的,绝非江湖术士可比。
“那依少师之见,该当如何?”朱标急切地问。
刘伯温沉吟片刻,缓缓说道:“为今之计,只有三策。其一,请殿下奏请陛下,厚葬魏侯,追复其爵位,善待其家人,以安天下武将之心。其二,魏侯生前所制定的北境防御方略,万万不可更改,必须严格执行。其三,也是最重要的一点……”
刘伯-温顿了顿,凑到朱标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:“请殿下务必在陛下面前,多多为燕王、秦王等几位藩王美言,改善陛下与诸王的关系。切不可再行削夺兵权之事。需知,堵不如疏。藩王之患,在于离心,而不在于兵权。若朝廷仁德,兄弟同心,何患之有?”
这番话,如同醍醐灌顶,让朱标瞬间明白了刘伯温的深意。
他郑重地点了点头:“少师之言,孤记下了。只是……父皇那边……”
“尽人事,听天命吧。”刘伯-温长叹一声,佝偻的背影显得愈发苍老,“臣……年事已高,精力不济,明日便向陛下上书,告老还乡。这朝堂,是待不下去了。殿下,大明江山的未来,就拜托您了。”
说完,他对着朱标,行了一个臣子对君王的大礼,三拜九叩,而后,转身默默离去。
朱标看着刘伯温萧索的背影,心中百感交集。
他知道,随着魏观的死和刘伯温的离去,一个时代,结束了。
而一个新的,充满未知的时代,即将来临。
他紧紧攥着拳头,眼神无比坚定。
无论未来如何,他都必须守护好父皇打下的这片江山。
然而,他不知道的是,命运的齿轮,一旦开始转动,便再也无法停下了。
03
岁月如梭,转眼间,七年过去了。
洪武二十年。
在太子朱标的苦心经营和不断周旋下,魏观之死的风波渐渐平息。
朱元璋虽然没有公开为魏观平反,却也默许了朱标厚葬魏观、并善待其家人的做法。
朝堂之上,在朱标的提拔下,一批新的文臣武将成长起来,大明王朝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。
然而,在那片繁荣的表象之下,一道看不见的裂痕,却在悄然扩大。
魏观生前制定的北境防御方略,核心在于“内外皆防”。
对外,是防备北元残余势力的骚扰;对内,则是防备手握重兵的边疆藩王,尤其是燕王朱棣。
方略中明确提出,应在北平周边设立数个由朝廷直接掌控的军镇,形成钳制之势。
然而,这个计划,却遭到了以齐泰、黄子澄为首的东宫儒臣们的激烈反对。
在他们看来,藩王皆是皇子,是陛下的亲骨肉,岂能用防贼的方式去防备?
这有违儒家伦理纲常。
他们认为,真正的威胁,是那些拥兵自重的武将,而非皇族藩王。
朱标宅心仁厚,耳根子又软,在儒臣们日复一日的劝谏下,渐渐也觉得魏观的计划有些过于激进,不近人情。
于是,他最终采纳了儒臣们的建议,搁置了设立军镇的计划,反而将更多的兵权下放给了朱棣等藩王,希望用信任和恩宠来换取他们的忠心。
这一决策,在当时看来,似乎收到了奇效。
朱棣感恩戴得,数年间屡次率军出塞,大破北元,立下赫赫战功,为大明镇守住了北疆国门,也为太子朱标赢得了“知人善任”的美名。
朱元璋对此也颇为满意。
他渐渐淡忘了当年那个敢于顶撞他的魏观,开始觉得,或许自己当初真的杀对了。
一个骄横跋扈的武将,远比一个忠心耿耿的儿子要危险得多。
然而,他们都忽略了,被暂时压抑的野心,并不会消失,只会在暗中积蓄力量,等待下一次爆发的机会。
这一夜,朱元璋又从噩梦中惊醒。
他梦见了魏观,梦见他穿着那身染血的绯色官袍,站在午门外,一遍又一遍地问他:“陛下,这江山,您究竟想传给谁?”
他大口地喘着粗气,冷汗浸透了寝衣。
这些年来,这个梦魇一直纠缠着他。
他越来越老,身体越来越差,对于死亡的恐惧,和对于身后事的忧虑,也越来越重。
他披衣起身,没有惊动任何人,独自一人走出了寝宫。
月光如水,洒在冰冷的宫殿上,显得格外凄清。
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不觉,竟来到了武英殿。
这里是存放功臣画像和档案的地方。
他鬼使神差地推开殿门,走了进去。
借着月光,他看到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熟悉的面孔,徐达、常遇春、李文忠……这些都是陪他一起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兄弟。
只可惜,他们大多已经先他而去了。
他的目光,最终落在了角落里一幅被布幔遮盖的画像上。
他知道,那后面是谁。
他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伸出颤抖的手,一把扯下了布幔。
月光下,魏观那张清癯而孤傲的脸,再次出现在他面前。
画师的技艺很高,将他眼神中的那份忠诚与失望,刻画得入木三分。
朱元璋死死地盯着那幅画,仿佛要将它看穿。
“你……到底是对是错?”他喃喃自语。
就在这时,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。
“谁?”朱元璋警惕地喝道。
“父皇,是儿臣。”太子朱标的声音传来。
他见父皇久出未归,心中担忧,便一路寻了过来。
朱标走进大殿,看到那幅魏观的画像,也是微微一愣,随即明白了什么。
“父皇,夜深了,您该歇息了。”他上前,想为朱元-璋披上一件外衣。
朱元-璋却一把推开他,指着画像,声音沙哑地问道:“标儿,你跟咱说实话,咱当年……是不是杀错了?”
朱标沉默了。
这是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。
说杀对了,是欺君。
说杀错了,是揭父皇的伤疤。
见儿子不语,朱元璋惨然一笑:“看来,连你都觉得咱错了……”他转过身,背对着画像,无力地摆了摆手,“罢了,罢了,错了就错了。咱是皇帝,就算错了,这天下,也还是咱朱家的。”
他的语气中,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,但也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虚弱。
朱标看着父皇苍老而孤独的背影,心中一阵酸楚。
他知道,父皇老了,他撑不了太久了。
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,接过这副沉重的担子。
“父皇放心,”朱标上前,扶住朱元-璋的胳膊,语气坚定地说道,“有儿臣在,大明的江山,定会千秋万代,固若金汤。”
朱元-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,点了点头。
父子二人,在清冷的月光下,并肩走出了武英殿。
他们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幅画像。
他们以为,只要不再提起,那段往事就会被彻底尘封。
可他们忘了,历史的因果,从不会因为人的遗忘而断绝。
被埋下的种子,终有一天,会破土而出。
04
洪武二十五年,春。
一件足以动摇大明国本的噩耗,从西安传来——皇太子朱标,在巡视陕西回京后,一病不起,薨逝了。
消息传回京城,朱元璋如遭五雷轰顶,当场昏厥过去。
等他悠悠醒来,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,哭得肝肠寸断。
朱标,是他倾注了半生心血培养的继承人,是他眼中最完美的皇帝。
他仁德、聪慧、稳重,深得民心和百官拥戴。
朱元璋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,再过几年,就将皇位传给他,自己安享天年。
可现在,一切都成了泡影。
巨大的悲痛,让这位年近古稀的老皇帝,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。
他病倒了,一连数日,水米不进,朝政也彻底停摆。
整个大明,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。
国不可一日无君,更不可一日无储。
在朱元璋病倒的日子里,关于新储君人选的议论,开始在朝野上下悄然流传。
按“父死子继,兄终弟及”的祖制,最有资格的,无疑是朱元-璋剩下的儿子们。
其中,又以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和镇守西安的秦王朱樉,威望最高,实力最强。
尤其是燕王朱棣,他战功赫赫,性格果决,最像年轻时的朱元-璋。
一时间,拥立燕王为新储君的呼声,在武将集团中甚嚣尘上。
然而,就在此时,已经告老还乡多年的刘伯温,却派人送来了一封密信。
信中只有八个字:
“嫡孙承统,血脉为重。”
这封信,如同一颗定心丸,让病榻上的朱元璋,瞬间清醒了过来。
是啊,他还有孙子。
朱标虽然死了,但他留下了儿子朱允炆。
允炆虽然年幼,性格也偏于文弱,但他毕竟是嫡长孙,是朱标血脉的延续。
立他为皇太孙,名正言顺,最能杜绝诸王争位的可能,也最能稳定人心。
更重要的是,一个年幼的、文弱的皇帝,才更容易掌控。
他已经没有精力,再去跟一个像朱棣那样强势的儿子斗智斗勇了。
于是,在朱标的丧礼过后不久,朱元-璋力排众议,正式册立朱允炆为皇太孙,并让他开始学习处理政务。
这一决定,让满朝文武都松了一口气,却也让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,如坠冰窟。
燕王府,书房内。
朱棣一拳狠狠地砸在桌上,坚硬的梨花木桌案,竟被他砸出了一道裂痕。
“岂有此理!父皇当真是老糊涂了吗!”他双目赤红,状若怒狮,“大哥尸骨未寒,他竟立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为太孙!他把我这个为大明镇守国门、立下无数战功的儿子,置于何地?”
书房内,还站着一个身穿黑衣、面容清瘦的僧人。
他法号道衍,正是后来鼎鼎大名的“黑衣宰相”姚广孝。
面对暴怒的朱棣,道衍却显得异常平静。
他只是淡淡地说道:“殿下,此事,早在贫僧的预料之中。”
“预料之中?”朱棣猛地回头,死死盯着他。
道衍微微一笑,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图纸,铺在桌上。
那竟是一张应天府皇城的星象堪舆图。
“殿下请看,”道衍指着图上的一点,“此乃皇城龙脉之所在。七年前,贫僧夜观天象,发现此处的龙气,因一位大忠臣的枉死而发生震荡,并有向北偏移之势。贫僧当时便断言,大明的未来,不在金陵,而在北平。”
“大忠臣?你是说……魏观?”朱棣的瞳孔猛地一缩。
对于魏观,他的感情是复杂的。
他一方面敬佩魏观的军事才能,另一方面,又对他处处提防自己感到不满。
当年魏观私下召见他心腹的事情,他也是知道的。
为此,他还一度以为魏观是太子朱标派来试探自己的人。
“不错。”道衍点了点头,“魏侯,乃是当世唯一能看出殿下您‘潜龙’之相的人。
他并非要与您为敌,而是想用他的方式,来‘镇’住您的龙气,以保太子顺利继位。
只可惜,陛下他……杀错了人,也推倒了唯一能平衡朝局的擎天玉柱。”
朱棣沉默了。
他想起多年前,魏观曾托人带给他一句话:“为王则王,为臣则臣,在其位,谋其政,切勿妄动。”
当时他只觉得是警告,如今想来,却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劝诫。
“那依大师之见,本王现在该当如何?”朱棣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,但眼中闪烁的,是比刚才的愤怒更加骇人的野心之火。
道衍看着他,缓缓地吐出四个字:
“静待天时。”
他指着星象图上,那颗在北方大放光芒的将星,沉声说道:“如今,‘镇龙’之人已死,北方的龙气已无人可压。
皇太孙年幼,性格仁懦,他身边的那些儒臣,不过是一群纸上谈兵的腐儒。
他们视殿下为心腹大患,一旦他们得势,必然会行削藩之策。”
“到那时,殿下只需顺天应人,高举‘清君侧’的大旗,这天下,唾手可得!”
道衍的话,如同一颗火种,瞬间点燃了朱棣心中压抑多年的欲望。
他看着窗外北方的天空,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穿龙袍,君临天下的模样。
他握紧了双拳,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。
大哥,你放心去吧。
你守护不了的江山,就由我来替你守护!
你那懦弱的儿子,不配坐上那个位子!
05
时光荏苒,洪武三十一年夏,应天府的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沉重。
开国皇帝朱元璋,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
弥留之际,他躺在冰冷的龙榻上,眼前闪过的,不是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,也不是那些被他亲手屠戮的功臣宿将,而是一双眼睛。
一双清澈、孤傲,又带着无尽失望的眼睛。
是魏观。
“咱……是不是真的错了?”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,喃喃自语。
他想起了很多年前,刘伯温在病榻前对他说的那些话。
他当时不信,只当是刘伯温在为自己的老友鸣不平。
可这些年来,太子朱标早逝,皇孙孱弱,北方藩王势力日渐坐大……一切的一切,似乎都在印证着那个可怕的预言。
他不甘心。
他一手缔造的大明,他耗尽心血铺就的未来,难道真的会因为一道口谕,一个被错杀的人,而彻底改变走向吗?
他需要一个答案。
一个能让他死而瞑目的答案。
“来人……”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,“传……刘伯-温……”
锦衣卫动用最快的驿马,星夜兼程,终于在三天后,将早已隐居青田山中、同样风烛残年的刘伯-温,带到了朱元-璋的病榻前。
于是,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。
“国运……向北偏移?”朱元-璋死死地抓住刘伯温的手腕,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对方的骨头里,“什么叫向北偏移?咱的京师在应天府!咱的太孙在应天府!咱朱家的根,在这里!”
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的痰中,带着骇人的血丝。
刘伯温看着昔日雄主如今的模样,心中最后一丝怨恨也烟消云散,只剩下无尽的悲凉。
他知道,朱元璋时日无多了。
有些事,也该让他知道了。
“陛下,天意难违,人力岂能回天?”刘伯-温的声音,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,空灵而飘渺,“您还记得魏观吗?”
“魏观……”朱元-璋的身体猛地一颤,这个名字,是他心中永远的刺。
“魏观之命格,乃‘白虎镇煞’,天生便是为了镇压潜龙而生。”
刘伯温缓缓道出惊天秘密,“陛下诸子之中,燕王殿下,命属‘杀破狼’,龙气最盛,本是您所有儿子里,最像您的一个。
若太子殿下安康,有魏观坐镇中枢,总览兵权,便能将燕王的龙气死死压制在北平,使其不敢有丝毫异心。
如此,方是万全之策。”
“可您……亲手杀了他。”
刘伯温的每一个字,都像一柄重锤,狠狠地敲在朱元璋的心上。
“您杀了他,就等于亲手推倒了镇压北方龙气的神山。自他死后,北方的龙气便再无掣肘,日益强盛。而应天府的龙脉,却因忠臣枉死,怨气郁结,日渐衰败……此消彼长,国运岂能不向北偏移?”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朱元-璋瞪大了眼睛,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恐,“棣儿……他敢?他是咱的儿子!他敢造反?”
“陛下,”刘伯温的眼神充满了怜悯,“他是不是您的儿子,与他想不想当皇帝,并无关系。当您立下皇太孙的那一刻,他心中的那条龙,就已经醒了。”
“噗——”
朱元璋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,一口鲜血猛地喷出,洒满了明黄色的龙袍。
他的生命力,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。
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死死地抓住刘伯温,眼中充满了悔恨与恐惧,嘶哑地问道:“那……咱的大明……咱的允炆……最后会怎样?”
刘伯温看着窗外,北方的天际,仿佛有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正在云层中若隐若现。
他闭上眼,不忍再看,只是从牙缝里,挤出了几个字:
“靖难……永乐……迁都……”
这几个字,朱元璋已经听不清了。
他的意识开始模糊,眼前出现了幻觉。
他看到,北平的城头上,他的四儿子朱棣,身披甲胄,手持长剑,正对着南方的应天府,露出了一个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的,充满了野心和欲望的笑容。
他看到,应天府的皇宫,燃起了熊熊大火,他的好圣孙朱允炆,不知所踪。
他看到,一座比应天府皇宫更加雄伟壮丽的宫殿,在北平拔地而起,万国来朝。
“不——!”
朱元璋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惨叫,那声音,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不甘。
他想下达最后一道圣旨,他想杀了朱棣,他想改变这一切……
然而,一切都太晚了。
他的手,无力地垂下。
那双曾经搅动天下风云的眼睛,彻底失去了神采。
洪武三十一年,闰五月,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,驾崩。
而他留下的,是一个看似稳定,实则暗流涌动的帝国,和一个即将被叔叔夺走一切的可怜皇孙。
刘伯温看着龙榻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他缓缓地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一股夹杂着血腥味的风,从北方,呼啸而来。
他知道,一场颠覆大明,改变历史走向的风暴,就要来了。
那风暴的名字,叫做——靖难。
06
朱元璋的死,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,在短暂的平静之后,激起了滔天巨浪。
皇太孙朱允炆顺利继位,改年号为建文。
这位年轻的皇帝,深受儒家思想熏陶,性格仁厚,一心想要开创一个“仁政”的盛世。
他尊崇周礼,改订官制,减免赋税,平反冤狱,一系列新政,让死气沉沉的帝国气象一新。
然而,在这位理想主义的年轻天子心中,始终横着一根刺——那些手握重兵、雄踞一方的叔叔们。
尤其是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。
在建文帝和他的两位心腹大臣,兵部尚书齐泰、太常寺卿黄子澄看来,燕王朱棣就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他兵权最重,战功最显,野心也最大。
不除掉他,新政无法推行,皇位也坐不安稳。
于是,一个大胆而激进的计划,在奉天殿的密室中,悄然成形——削藩。
“陛下,周王、代王、齐王、湘王等人,皆骄纵不法,民怨沸腾。若不加以惩处,恐天下不服。臣以为,当以雷霆之势,先行削夺此等罪藩,剪除燕王羽翼。待其势孤,再图燕王,则大事可成!”齐泰慷慨陈词,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。
黄子澄也附和道:“齐大人所言极是。燕王虽强,但其封地远在北平。我等坐拥天下之富,扼守中枢之利,以有道伐无道,何愁不胜?只需一道圣旨,天下兵马,莫敢不从!”
建文帝被两位老师描绘的蓝图深深吸引了。
他仿佛已经看到,诸位拥兵自重的叔叔们,都跪在自己脚下,俯首称臣的景象。
他年轻的心,被建功立业的渴望冲昏了头脑,彻底忘记了当年刘伯温留给朱标的“堵不如疏”的忠告。
“好!”他一拍桌子,下定了决心,“就依两位先生之计行事!”
一场针对朱氏宗亲的政治风暴,就此展开。
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,周王朱橚、代王朱桂、齐王朱榑、岷王朱楩,或被废为庶人,或被囚禁。
湘王朱柏,更是在朝廷兵马的威逼之下,不堪受辱,举家自焚而死。
手段之酷烈,速度之迅猛,震惊朝野。
一时间,所有的藩王都人人自危。
而这一切,都清晰地传递到了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眼中。
他知道,下一个,就轮到自己了。
唇亡齿寒的道理,他比谁都懂。
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放手一搏!
建文元年七月,在姚广孝的精心策划下,朱棣以“朝有奸臣齐泰、黄子澄,是为国贼,吾当兴兵诛之,以清君侧”为名,正式起兵!
史称,“靖难之役”。
消息传到应天府,年轻的建文帝和他的大臣们,都惊呆了。
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那个一向在奏折中对自己恭恭敬敬的四叔,竟然真的敢反!
“反了!反了!朱棣他反了!”建文帝在朝堂之上,气得浑身发抖,“他这是谋逆!是大不道!传朕旨意,命长兴侯耿炳文为征北大将军,率军三十万,即刻北上,给朕……踏平燕京!”
然而,战争,从来都不是纸上谈兵。
耿炳文,是开国宿将,经验丰富,为人持重。
但他面对的,是朱棣。
一个在与蒙古人的常年厮杀中成长起来的,当世最顶尖的军事统帅。
两军在真定交战,耿炳文的三十万大军,被朱棣以少胜多,打得溃不成军,狼狈逃回。
初战失利,朝野震动。
建文帝这才意识到,他的四叔,远比他想象的要可怕。
他又急忙换上曹国公李景隆,代替耿炳文,并增兵至五十万,再次北伐。
李景隆,是名将李文忠之子,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。
他毫无军事才能,却只会夸夸其谈。
他率领着号称五十万的朝廷大军,浩浩荡荡地开赴北平。
而此时的朱棣,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——他亲率主力,突袭大宁,意图收编那里由蒙古人组成的精锐骑兵“兀良哈三卫”。
只留自己的长子朱高炽,率领少量兵马,留守北平。
李景隆得知北平空虚,欣喜若狂。
他立刻下令,全军围攻北平城。
五十万大军,对阵一万守军。
这本该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。
然而,奇迹发生了。
在朱高炽和守城将士的殊死抵抗下,在北平城百姓的齐心协力下,李景隆围攻了数月,损兵折将,却始终无法破城。
更具戏剧性的是,当时正值寒冬,天气严寒,守军用棉衣浸水,浇在城墙上,一夜之间,城墙便被冻得光滑如镜,南军的云梯根本无法搭上。
就在李景隆进退两难之际,一个更可怕的噩耗传来。
朱棣,成功了。
他不仅成功夺取了大宁,更将那支战无不胜的蒙古铁骑,收归麾下!
当朱棣率领着遮天蔽日的蒙古骑兵,出现在北平城外时,围城的南军彻底崩溃了。
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军队,那奔腾的马蹄声,如同死神的鼓点,敲碎了他们最后的勇气。
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,一触即溃,兵败如山倒。
他本人更是丢下军队,只身逃回了应天府。
郑村坝之战,朝廷的军事主力,几乎被朱棣一战打残。
消息传回,应天府内,一片死寂。
年轻的建文帝,呆呆地坐在龙椅上,面无血色。
他终于尝到了轻敌的苦果,也终于明白了,战争,不是他这种理想主义者能玩得转的游戏。
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朱标,想起了多年前,父亲曾忧心忡忡地对他说:“你四叔这个人,能共患难,不能共安乐。若为君,当慎用之。”
他当时不以为意,现在,却悔之晚矣。
07
郑村坝惨败之后,朝廷元气大伤,再也无力组织大规模的北伐。
战局,开始由主动进攻,转为被动防守。
而朱棣的燕军,在收编了兀良哈三卫之后,实力暴涨,尤其是骑兵的机动性,更是天下无双。
他们开始像一把锋利的尖刀,一次又一次地撕开南军的防线。
白沟河之战,李景隆再次大败,全军覆没。
济南之战,山东参政铁铉死守孤城,用朱元璋的牌位,逼退了燕军的炮火,又用计诈降,险些将朱棣诱入城中击杀,才暂时阻挡了燕军南下的步伐。
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,南军的败局,已不可逆转。
应天府的皇宫里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建文帝整日与齐泰、黄子澄等人商议对策,却再也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办法。
他们手中,已经无将可派,无兵可用了。
就在朝廷一筹莫展之际,一个人的出现,曾短暂地让建文帝看到了一丝希望。
他就是魏国公徐辉祖。
开国第一名将徐达的长子。
徐辉祖,是真正继承了其父帅风范的将领。
他为人沉稳,用兵老道,在军中威望极高。
在李景隆兵败之后,他临危受命,在齐眉山设下埋伏,大败燕军前锋,取得了“靖难”以来,南军的第一场大胜。
这场胜利,极大地鼓舞了南军的士气。
建文帝也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,立刻下令,将所有能调动的兵马,全部交由徐辉祖指挥,命他在淮河一线,构建最后一道防线。
然而,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,建文帝那优柔寡断、妇人之仁的性格,再次葬送了这最后的机会。
朱棣深知徐辉祖的厉害,不敢与其正面硬撼。
他采纳了姚广孝的建议,放弃了攻打重兵把守的城池,而是率领精锐骑兵,绕过徐辉祖的防线,像一把尖刀,直插南军的腹地——应天府!
这是一步险棋,孤军深入,一旦后路被断,便会全军覆没。
徐辉祖立刻看穿了朱棣的意图,他当机立断,准备率领主力回援,与城中守军,对朱棣形成内外夹击之势。
这本是唯一可以翻盘的机会。
可就在徐辉祖大军即将开拔之际,他却接到了来自京城的一道圣旨。
圣旨的内容,让他如遭雷击。
建文帝,竟然听信了齐泰等人的谗言,认为这是朱棣的“围魏救赵”之计,真实目的还是攻取淮河防线。
他严令徐辉祖,必须坚守阵地,不得回援京师!
不仅如此,他还担心徐辉祖兵权过重,又派了两个根本不懂军事的文官,前去掣肘。
徐辉祖手捧圣旨,气得浑身发抖。
他朝着应天府的方向,长跪不起,泪流满面。
“陛下!陛下!您这是自毁长城啊!”
他知道,完了。
大明,完了。
果然,朱棣的骑兵,再无任何阻碍,一路势如破竹,渡过长江,兵临应天府城下。
而此时,一件更具讽刺意味的事情发生了。
负责守卫金川门的,正是当年被打得丢盔弃甲的曹国公李景隆。
这位草包将军,在燕军兵临城下之时,竟然没有做任何抵抗,而是直接打开城门,迎朱棣入城!
建文四年六月十三,应天府,陷落。
当朱棣骑着高头大马,在一片“千岁”的欢呼声中,踏入皇城之时,他看到了远处,奉天殿燃起了熊熊大火。
他知道,他的那个侄儿,选择了用最惨烈的方式,来结束这一切。
朱棣的脸上,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。
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冲天的火光,眼神复杂。
这场持续了三年的,叔侄相残的战争,终于落下了帷幕。
胜利者,是他。
但付出的代价,却是整个朱氏皇族的鲜血淋漓,和无数将士百姓的累累白骨。
他策马,缓缓走向那片火海。
他想起了很多年前,在北平的寒夜里,姚广孝对他说过的话:“大明的未来,不在金陵,而在北平。”
如今,一语成谶。
只是,当他真的站在这片权力的顶峰时,心中为何,会感到如此的空虚和……孤独?
08
大火烧了三天三夜,才渐渐熄灭。
曾经金碧辉煌的皇宫,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。
在灰烬中,人们找到了几具烧焦的尸体,据幸存的太监辨认,其中一具,正是马皇后。
但建文帝朱允炆,却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他就这样,神秘地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,成为了大明王朝最大的悬案之一。
朱棣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寻找他的侄子。
对他而言,朱允炆是死是活,已经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他现在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。
在群臣的“拥戴”下,朱棣在奉天殿的废墟前,登基称帝,改年号为“永乐”。
然而,坐上龙椅,并不意味着高枕无忧。
他面对的,是一个被战争撕裂的国家,一个充满敌意和不信任的南方士族集团,以及一个永远也无法洗刷的“篡位者”的骂名。
登基大典上,当朝鸿儒方孝孺,身穿孝服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痛骂朱棣为“燕贼”,拒不草拟即位诏书,最终被处以“诛十族”的极刑,惨绝人寰。
一时间,应天府内,血流成河。
无数忠于建文帝的臣子,被杀、被剐、被流放。
朱棣用最残酷的铁血手段,来镇压一切反对的声音。
史称“壬午殉难”。
他以为,用屠刀,可以让人畏惧,可以让人臣服。
但他错了。
他杀得越多,反抗就越激烈。
南方的士大夫们,用他们的笔,用他们的生命,捍卫着他们心中的“正统”。
朱棣很快就意识到,应天府,这个六朝古都,这个他父亲定下的京师,永远也不会真正地接纳他。
这里的每一寸土地,都充满了对他的敌意。
这里的文脉,这里的士人风骨,都视他为乱臣贼子。
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和孤立。
就在他最为烦闷的时候,姚广孝,这位已经被封为太子少师的“黑衣宰相”,再次为他指明了方向。
“陛下,金陵王气已尽,非龙兴之地。”姚广孝的声音,在空旷的大殿中,显得格外幽深,“况且,‘天子守国门’,方是万全之策。
北平,才是陛下您真正的根基所在。”
迁都!
这个念头,如同闪电,瞬间照亮了朱棣的脑海。
是啊,他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处处与他为敌的南方?
北平,才是他的龙兴之地!
那里有他最忠诚的军队,有最支持他的百姓。
更重要的是,将都城设在北平,他便可以亲自镇守国门,防御蒙古,将大明的边疆,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。
“天子守国门,君王死社稷”,这才是大明皇帝该有的气魄!
这个念头一旦产生,便再也无法遏制。
永乐元年,朱棣下诏,改北平为北京,称“行在”,并开始在北京,营建一座新的皇宫。
这个决定,遭到了朝中几乎所有南方籍大臣的反对。
他们引经据典,痛陈迁都的种种弊端:耗费国力、背井离乡、远离江南财赋之地、将京师置于边疆险地……
但这一次,朱棣没有再用屠刀。
他用了一系列更加高明的手腕。
他开科取士,大力提拔北方籍的官员,以分化南方士族集团。
他疏通运河,解决了漕运问题,保证了北方的物资供应。
他五次亲征漠北,三次远征安南,用赫赫武功,来证明自己才是那个能带领大明走向强盛的真命天子。
他还派郑和七下西洋,宣扬国威,万国来朝。
一个崭新的,强盛的,远比洪武、建文时期更加开放和自信的大明帝国,在他的手中,冉冉升起。
人们渐渐忘记了那个在战火中消失的建文帝,开始歌颂这位永乐大帝的丰功伟绩。
南方的士大夫们,也渐渐沉默了。
因为他们发现,这位“燕贼”,似乎真的比那个仁懦的建文帝,更适合当一个皇帝。
历史,似乎永远是由胜利者书写的。
但是,在朱棣自己的内心深处,那道名为“篡位”的伤疤,却从未真正愈合。
它总是在午夜梦回时,隐隐作痛。
09
永乐十九年,北京紫禁城,奉天殿。
这座比应天府皇宫更加雄伟壮丽的宫殿,终于落成。
朱棣正式下诏,迁都北京。
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,看着下面跪满的文武百官,山呼万岁。
已经年近六旬的朱棣,心中感慨万千。
从北平的燕王,到北京的皇帝,这条路,他走了整整二十年。
他成功了。
他证明了自己,也超越了他的父亲。
然而,就在他志得意满之际,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,再次被翻了出来。
起因,是翰林院在整理前朝档案时,发现了一批翊运侯魏观当年留下的手稿。
其中,不仅有详细的北境防御方略,更有一份惊世骇俗的奏疏草稿。
那份奏疏,是写给朱元璋的。
内容,竟是预测到了太子朱标的早逝,并推演出,若嫡孙继位,性格仁懦,必为奸臣所惑,行削藩之策,届时,燕王必反,天下将再次陷入大乱。
奏疏的最后,魏观用血书写道:“为保大明万世,为保陛下血脉,臣请陛下,易储!立燕王为太子,方可上应天命,下安民心!”
当这份奏疏的抄本,被战战兢兢的太监,呈到朱棣面前时。
这位永乐大帝,呆住了。
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奏疏,浑身的血液,仿佛瞬间凝固。
他一直以为,魏观是太子朱标一党,是处处与自己为敌的政敌。
他甚至一度庆幸,父皇杀了他,为自己扫清了一个障碍。
直到今天,他才知道,这个世界上,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,在他还只是一个藩王时,就看出他有天子之相,并冒着诛九族的风险,上书请求立他为太子的人,竟然是魏观!
而这个人,却被他那猜忌多疑的父皇,当作逆贼,冤杀在了午门之外。
何其荒唐!
何其讽刺!
朱棣感觉自己的心脏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,痛得无法呼吸。
他想起了那个清癯孤傲的身影,想起了那句“为王则王,为臣则臣”的劝诫。
原来,他不是在警告自己,他是在保护自己!
他看出了自己的野心,也看出了父皇的猜忌,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,提醒自己,不要轻举妄动,以免招来杀身之祸!
而自己,和父皇一样,都误解了他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朱棣突然放声大笑,笑声中,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。
他笑自己的愚蠢,笑父皇的昏聩,更笑这命运的无情捉弄。
一个最大的忠臣,被当作逆贼杀死。
一个本该名正言顺的继承人,却不得不通过最惨烈的篡位,来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。
这一切,究竟是谁的错?
是父皇?
是建文?
是齐泰黄子澄?
还是……自己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自己赢得了天下,却输掉了本可以更加光明正大的未来。
那一天,永乐大帝将自己关在奉天殿里,整整一天一夜,没有见任何人。
第二天,他下达了一道圣旨:
为翊运侯魏观平反,追复其爵位,谥号“忠武”,以亲王之礼,重修其陵墓。
并下令,国史馆重修《太祖实录》,必须将魏观的忠诚与功绩,明明白白地记录下来,昭告天下。
他想用这种方式,来弥补一些什么。
但这迟来的正义,对那个早已化为枯骨的忠魂而言,又有什么意义呢?
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继承魏观的遗志,守好这大明的国门。
此后余生,朱棣将自己变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。
他数次亲征漠北,将蒙古人打得远遁大漠,数十年不敢南下。
他用尽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和精力,去守护这个他用并不光彩的手段得来的江山。
也许,这是他唯一能为那个被错杀的忠臣,和那个在战火中消失的侄子,做的,最后的赎罪。
10
永乐二十二年,明成祖朱棣,在第五次亲征漠北的归途中,病逝于榆木川。
他死在了自己一生为之奋斗的战场上,死在了他亲手奠定的“天子守国门”的国策之下。
他死后,大明的都城,永远地留在了北京。
从此,这座城市,成为了接下来数百年,这个庞大帝国的政治、军事、文化中心。
大明的国运,也正如刘伯温当年所预言的那样,彻底与这个寒冷的北方之都,捆绑在了一起。
它带来了强盛,带来了“永乐盛世”,带来了“万国来朝”。
但也同样带来了危机。
土木堡之变,皇帝被俘,京师险些被攻破。
庚戌之变,蒙古俺答汗兵临城下,烧杀抢掠。
明末,后金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,成为了大明最终的掘墓人。
崇祯十七年,李自成攻破北京城,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,君王死社稷。
大明王朝,终究还是亡了。
不知,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那位吊死在歪脖子树上的亡国之君,是否会想起,他的祖先,那位雄才大略的永乐大帝。
更不知,那位永乐大帝,在他临终前,是否会想起,那个因为一道口谕而被错杀的功臣,和他那句石破天惊的预言。
“国运,自此向北偏移。”
一语成谶,百年回响。
后世的史学家,在灯下翻阅故纸堆时,常常会发出这样的感慨:如果当年朱元璋没有错杀魏观,如果太子朱标没有早逝,如果建文帝能多一丝果决,少一丝仁懦……历史,是否会是另一番模样?
但历史,没有如果。
那道在奉天殿上,因帝王一念之怒而下达的口谕,就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,在不经意间,掀起了一场席卷百年的巨大风暴。
它改变了一个王朝的走向,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,也最终,谱写了一曲充满了悲剧与无奈的,命运长歌。
而这一切的起点,或许,只是源于一个老人,对另一个老人,临终前最后的追问。
“咱的大明,国祚几何?”
答案,早已写在了风中。
创作声明:本文为虚构创作,请勿与现实关联。
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,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,仅用于叙事呈现,请知悉。